商洛行｜鲍尔吉·原野

月亮湾（观景台所见） 本文摄影：陈长吟

(资料图片)

日本美术界流行一句话，说人的一生应该拜访一次敦煌。为什么是敦煌？不知是什么道理。我私下认为，人这一生应该去一次大兴安岭，再去一次秦岭。也没什么道理，是个人的愿望。

我去过了大兴安岭，那是在十几年前。几年前，我游历了陕南的洋县。雄浑的秦岭，在那里显示苍翠温润的一面。傍晚，夕阳的光线掠过秦岭高高的杉树尖，照射在有700多年历史的古梯田上。一只朱鹮从我头顶飞过，我低头察看稻田的泥螺时，从水面的反光看到这只朱鹮。它飞得不高，尾部垂着神话才有的橙红色的流苏。它在夕阳里，在金黄色的稻田上，在黑黑的杉树的注视下骄傲地飞行。我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礼仪面对这么美妙的朱鹮。敬少先队礼好像不对，伏地叩头显得有点封建。我犹豫间，朱鹮优雅地飞入秦岭的山坳里。日本把朱鹮视为神鸟并定为国鸟。但他们的国土上没朱鹮。世上仅存几千只朱鹮在中国，在秦岭。

今年5月，我去商洛，再度与秦岭相遇。看秦岭能看到啥呢？以人之渺小看秦岭，如同一只蚂蚁围着一座大山转，走走停停，只看到个苍茫。好在法官庙村有一处观景台，登高望远，有了景深。山下名为月亮湾，一条宽阔的人工渠绕山而来，如同黄色河水的高速路。远处的梯田生长金黄与翠绿的农作物。白墙青瓦的农舍包围绿树，宛如桃花源。农舍梯田后面，兀立两座苍翠的小山，两山相连。秦岭的山峰包藏在起伏的山脉里，但法官庙村这两座小山似乎是出走的大象，脱离了山的怀抱，化为梯田的屏障。一座山顶上挂着瀑布，断崖间，约有百十米宽的瀑布喷涌白练，在深绿的群山间颇为醒目。远看，瀑布没有傅抱石画的瀑布那么长，但很宽。我们下山走近瀑布，看到它既宽又长。水声震耳，水雾沾满衣服。在观景台上，我看到白云在秦岭之巅缓缓而飞，如身穿古装的女神。往东南看，人工渠的来路如同一座大峡谷。

观景台所见

观景台位于天竺山，于此处登高观秦岭，视野比蚂蚁开阔了一点。但也有遗憾，在山上停留的时间太短。我还想看秦岭的日出，听闻夜里虫鸣。然而游客不过是游客，来到景点拍拍照就离开了。这真是最大的浪费。大师是另一番样子。九上黄山的黄宾虹在山上看到好景，会结一个茅庐住下来，在山上住几年，看此景的一年四季。这胸怀何等阔大，又何等真挚。不用说，我们肤浅地下山了，岂有他哉。

当晚，我们在山阳县一座小剧院看演出。角色，女着绿衣，男穿红衫。开口唱，柔软婉曲，是汉剧的味道。我惊讶，四周都是秦岭，怎么冒出湖北的腔调呢？这恰是商洛的特点。秦岭是中国南北气候分界线，也是北方山地耕作和南方水田种植的分界线，在商洛，秦楚文化水乳交融。我理解，凡是多元文化融合又保持各自特色的区域，都是文化发达的地区；同时具备商业发达，物产丰富，居民和平的气质。

观看演员风趣的表演，我想起一件往事。有一年，我和作曲家秦咏诚有一席长谈，他向我讲述电影《创业》的音乐创作经历。可惜那时没录下来。秦咏诚说，他接到创作任务，感觉担子很重。男主角王铁人的音乐设计让他一筹莫展。秦咏诚说，我不会作曲，我哪会作曲呀？愁得吃不下饭，睡不着觉，天天长吁短叹。我听了很开心，他是沈阳音乐学院院长，大作曲家，哪能不会作曲呢？但你看他愁苦的表情，确实像不会作曲的人。他愁来愁去，坐火车前往王铁人工作过的玉门油矿。刚下站，车站大喇叭里传出秦腔《红灯记》李玉和的唱段“临行喝妈一碗酒”。他一下子惊醒了，反复揣摩这句唱腔，跑进一个小馆子，拿出纸笔写下《创业》主题曲的旋律——“晴天一顶星星亮，荒原一片篝火红。”秦咏诚说，他把秦腔李玉和唱腔的音符倒过来谱写，谱成了这首歌。我不懂作曲的奥妙，觉得倒过来谱也是一个好方法。来陕西，每每听到秦腔，高亢，火爆，嘶吼。然而在秦岭南麓，黄土高原变成了青山绿水，秦腔变成汉剧和黄梅调。难怪我在观景台看见身着楚人衣冠的云彩冉冉而飞。

漫川关古街

漫川关是一个古镇。石板路两侧的商铺已有百年光景。导游介绍，街北多为陕晋豫商铺，街南为川鄂湘商铺。这里是成语朝秦暮楚的发生地。战国时代，秦楚两军在这里做拉锯战。老百姓早晨穿秦服，言秦语。晚上楚军掩杀过来，百姓又换楚服，说楚音。我一直有意推敲中国各地的古代商业史，但至今不甚了了。我觉得，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，战乱频仍，祸患交加，哪里都不太平。如果有个地方商业发达，不仅证明这里太平过，而且人口，物产，资金，在流动中推动文化的发展。简言之，古代中国有商业的地方都是好地方。

古戏台

漫川古镇最吸引人的是两座戏台，一处唱秦腔，一处唱汉剧，犹如人们所说的对台戏。当年秦楚商户，南北物资，交集此地，这是何等繁荣的景象。古镇和戏台保留至今，也算是一个奇迹。

商洛五日，游丹凤、山阳、柞水三县。

2023.7.3

作者：鲍尔吉·原野

编辑：钱雨彤

责任编辑：舒 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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